李建伟先生是陈式太极拳名家田秀臣老师的得意弟子,同时还得到李经梧、陈照奎、冯志强、李忠荫等陈式太极拳名家的悉心指点。经过近四十年的刻苦修炼,他全面继承了陈式太极拳技艺,尤善推手技击,其空松圆活、应物自然的太极技艺,令人赞叹。隆冬岁末,在北京东郊一个小区里,笔者采访了他,听他讲述他和田秀臣老师的太极情缘,讲述上个世纪七八十年代北京陈式太极拳的辉煌景象,讲述那些太极拳大师们的神韵风采……
说起来,我也算是出生在武术世家。我家传的功夫是大力鹰爪功,属于外家拳。我父亲李灵光却是陈式太极拳传人,他先跟陈发科的弟子田秀臣学习陈式太极拳,“文化大革命”开始后,田秀臣被赶回了农村老家,他又跟陈发科之子陈照奎学习。上小学的时候,我练习过一些长拳的基本功,比如弯腰、劈叉、踢腿等,大概是1974年,我开始接触陈式太极拳,那一年我22岁。
我开始是跟着父亲学习太极拳,后来父亲把我介绍给陈照奎的徒弟刘清泉。跟着刘清泉老师学习了有一年多,我对陈式太极拳有了初步的认识。我从小身子比较单薄,一米七几的个头,体重却不足一百斤。那时,武术给我的印象就是评书、戏剧中舞双锤的李元霸、挑滑车的高宠——一个个身高力大,气吞山河。可是,太极拳却让我看到了一个另类的武术:不尚力,以柔克刚,四两拨千斤。这很对我的口味。于是,我爱上了太极拳。
大概是1975年,我认识了田秀臣老师。那一年,田老师从河北完县农村老家回北京看病,就没再回去。田老师是个买卖人,解放前,他在北京骡马市大街开办王文通笔墨庄。“文革”时期,造反派说他是资本家,受到批斗,1969年被赶回了完县老家。在农村老家,虽然村里人很尊重他,没有受什么罪,可是他不习惯农村生活。那时,农村都是土炕,屋里有跳骚、臭虫,夏天蚊子很多。他每天睡觉前,都要在炕席上、房间里喷洒敌敌畏,不喷这些东西,他就会被咬得睡不着觉。时间长了,他敌敌畏慢性中毒,得了肺气肿,总是咳嗽、喘。不得已,1974年到1975年间,他回到北京养病。当时,正好是邓小平恢复工作时期,政策上开始宽松起来了,田老师也就借着看病留在北京,并且重新开始教拳。可是,他的户口还没有迁回来。
我父亲原来是田秀臣的学生,现在田老师回来了,就又开始跟他学拳,并带着我去见田老师。当时,田老师在东单公园教拳,一看就是个老买卖人,又经历了那么多风雨灾难,见人总是含笑点头,说话和和气气,一付忠厚朴实的样子。过去的买卖人都是这样,讲究和气生财,童叟无欺。他教拳也是如此,不管你是大人物还是小人物,都同样尊重你。
田老师人虽然回北京了,可是,户口还在农村老家。在70年代,没有户口可是寸步难行,连吃饭的口粮都没有。于是,我父亲就和大伙商量把田老师的户口给办回来。那时,户口进北京是很不容易的,要有政策。恰巧邓小平主政,政策松动了,允许一些家庭特困、有病的人从农村回北京。我父亲借这个机会,主动给田老师往回办户口,他对田老师说:“田老师,这事我帮你办。”
说起来容易,办起来难。当时,田老师在北京已经没有房子了,户口没地方落。老家那边放你,北京这边接收你,可是,你总得有地方落户口呀!后来,没有办法,大家就给田老师在原来住的院子里盖了间房子,田老师总算有了安身之处。当时,我也去帮助给田老师盖房子,搬砖弄瓦。房子还没有完全盖好,我父亲就把田老师的户口给办了回来。
田老师感动得说不出话,最后,只说了一句:“你的儿子,我教他。”
就这样,我开始跟田老师学习太极拳,时间大概是1975年底。
那时,田老师每天早晨六点半到东单公园教拳一个半小时。我每天到东单跟他学一个多小时,然后去上班。很快,“四人帮”被粉碎了,十一届三中全会召开了,国家开始拨乱反正,落实各项政策,知识青年返城,“右派”平反……中国开始进入了一个新的历史时期。大概是1979年年初,陈发科的一些弟子们开始酝酿成立北京陈式太极拳研究会。陈式太极拳研究会是民间组织,从来没有人成立过类似的组织,大家都没有经验。我父亲是个热心人,就充当了联络员的角色。他经常骑着自行车到北京市相关的管理部门办手续,比如体委、武协、民政部门等。我们家还是临时聚会的地点,几次筹备会都是在我们家召开的。那时,经常到我家的有田秀臣老师、冯志强老师、雷慕尼老师、肖庆林老师、邓杰老师等。也许是十年“文革”压抑得太久了,这些老师都非常有激情,都想把陈式太极拳研究会办起来,都想把陈发科传授的陈式太极拳传播出去。
正是在这个时期,我除了跟田秀臣老师学拳,还广泛地接触了其他的老师,听他们讲述各自对太极拳的体会,聆听他们的教诲。
那时,我已经正式拜田秀臣老师为师了。大概是1979年年初,我父亲带着我,买了一盒点心来到田老师家。“文革”刚结束不久,大家还都心有余悸,尤其是田老师,“文革”中遭了那么多罪,更是胆小,收了我这个徒弟,也不敢声张。他没让我磕头,只是让我鞠了几个躬,过了两天,我和田老师到中国照相馆照了一张师徒合影。这样,我就算正式入门了。
田老师教拳一般不说话。他不善于表达,看你哪儿做得不对,就笑眯眯地说:“不行。”然后,他就给你再示范一次。我呢,那时就知道照猫画虎,照葫芦画瓢,照着老师的样子比划动作,并不理解动作的含义,比如,这个动作是干什么用的?为什么这么做?劲力点在哪儿?等等,都不知道。后来,在筹备成立陈式太极拳研究会期间,这些老师聚集在一起交流拳艺,我在旁边聆听,这对我的拳艺提高起了很大的作用。
陈发科老师去世后,又经历了十年“文革”,陈发科的这些弟子各奔东西,经历了不同的遭遇,现在聚在一起,却发现练起拳来,一人一个样儿。为了便于对外推广传播陈式太极拳,这些老师认为有必要把陈式太极拳规范一下,尽可能还原陈发科老师的太极拳风貌。于是,他们每周四的上午都聚集在中山公园来今雨轩,共同回忆陈发科老师的拳架动作和教学方法。这个聚会持续了有半年多。当时,经常来的老师有田秀臣、雷慕尼、李忠荫、肖庆林、冯志强等人,陈照奎老师也来过几次。我看他们在一起交流技艺,感到与跟田老师学拳完全不同。他们都是师兄弟,遇到没有差异的动作,大家就不争论了;遇到差异大的动作,大家争论得非常激烈。比如小擒打、翻花舞袖等动作,大家就争论很大。你说应该这么做,我说应该那么做,还都要讲出为什么要这么做。我记得当时争论最激烈的是肖庆林老师和李忠荫老师。听了这些争论,让我受益匪浅。
在争论中,田秀臣老师一般不说话。最后,大家争执不下,就来问田老师。田老师也不多说,只是把这个动作做一遍,大家就不再争论了,就以田老师的动作为准。在大家依稀的记忆中,田老师的动作是最像陈发科老师的,所以,这些师兄弟们都很服气。研讨推手技艺的时候,大家都以冯志强老师为准。
也是在那个时候,北京体育学院开始挖掘整理民间武术,田秀臣老师被邀请到北京体院传授陈式太极拳,并留下了陈式太极拳电影录像。据我所知,这可能是陈式太极拳最早的影像资料。当时,我也跟着田老师去拍录像,我给他提着包。那次,田老师演练了陈式太极拳一路,雷慕尼老师演练了陈式太极拳二路,陈照奎老师演练了单式发力动作。从那以后,陈式太极拳走进了体育院校,门惠丰教授、阚桂香教授都是那时跟田老师学习的陈式太极拳。门惠丰和阚桂香老师对田秀臣老师非常尊重,经常把田老师接过去教拳,有时,我也跟着去。
上个世纪80年代初,是田老师的太极拳事业最红火的时候。那时,田老师辗转于东单、劳动人民文化宫等地教拳,跟他学拳的人每天都有上百人。1981年,北京东城区体委组织北京市的陈式、杨式、吴式、孙式太极拳传人,以及其他武术门派的老师,在东单体育场公开办班,传授太极拳和其他拳术。田秀臣老师每周到那里上两次课,每次两个小时。那时,我已经开始协助田老师教拳了。田老师身体不好,如果连续讲解、做示范,就喘不上气来。所以,都是田老师讲解完以后,坐在一边休息,由我带着大家练习。田老师还应邀到北京什刹海体校,给北京武术队传授陈式太极拳,李连杰就是那时跟田老师学习的陈式太极拳。1981年,日本太极拳协会的三浦英夫委员长和中野村美副委员长等人慕名拜访了田秀臣老师,还观看了他的太极拳表演和教学。三浦英夫等人回国后,在1982年元月的《太极》杂志上,刊登了田秀臣老师的拳照。为了便于普及陈式太极拳,田秀臣老师还创编了一套36式简化陈式太极拳。1982年,酝酿了两年多的北京陈式太极拳研究会终于成立了,开始,大家推举田老师为会长,可是,田老师说自己年纪大了,身体也不好,建议让年富力强的人担任。于是,大家又推举了冯志强老师担任会长,田秀臣等几位老师担任副会长。以后的几年间,北京陈式太极拳研究会在各个公园设立辅导站,终于使陈式太极拳在北京得到极大的发展。
1984年,田秀臣老师因病去世,享年67岁。
回忆我这近四十年的练拳经历,我感谢我的恩师田秀臣老师,同时还感谢李经梧、李忠荫、陈照奎、冯志强等前辈老师。我以为,上个世纪80年代,是北京陈式太极拳的辉煌时期,陈发科老前辈的这些弟子共同把北京的陈式太极拳推到了高潮。这些老师都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先说李经梧老师。李经梧老师那时在北戴河疗养院工作,1979年以后经常到北京来。每次到北京,我父亲都要把他请到家吃一顿饺子。李经梧颇具武术大家的风范,精通多门太极拳和武术拳种。那时,我已经练了五六年的太极拳了,可是他指导我时,手轻轻地放在我的肩上,也不见他用多大的力量逼迫你,你却是浑身不自在,想抬手,抬不了;想挪步,挪不了。现在我明白了,他这是用太极拳的沾粘劲控制你的重心,你想跑都跑不了。当时,李经梧说:“你太单薄,多练拳长功力。”他教了我拧太极棒,还要求我练拳时,要注重腰裆劲的练习,背要圆,练出腰背的劲力来。
还有李忠荫老师,武术界大都不知道他。他是个知识分子,在大学任教,很少教人武术。他的大捋推手,我的印象当中是无人能敌的。由于有知识,他能把太极拳的理论和练习要点说得非常清楚。他指导我练拳时,让我注重裆胯劲的练习,他说:裆要打开,膝要扣上,踝要虚起来。他还注重后丹田——命门穴,要求练拳时,命门穴要后撑。在太极拳理论上,李忠荫老师对我的影响最大。
陈照奎老师的拳架是我的启蒙拳架,最初我练习的是陈照奎的拳。那时,陈照奎老师很少在北京,经常到外地教拳。我向他请教过几次。陈照奎老师不苟言笑,总是很严肃的样子。他的拳小巧紧凑,密不透风,特别注重缠丝劲。在技击上,他的擒拿手法堪称一绝,只要让他的手粘上你,你就很难摆脱。
与陈照奎老师相反,冯志强老师的拳是大开大合,气势磅礴。他的发力非常威猛,记得有一次,我在天坛公园远远地看到冯老师在练拳,夏天穿的少,冯老师发力时,能看到他浑身的肌肉没有一块不在颤抖的。而且,他发力时,以气催力,以声助威,气势逼人,尤其是他那双眼睛,锐利如电。我那时跟冯老师学习推手时,心里总是有点胆寒。
最后说说我的授业恩师田秀臣老师。常说:“拳如其人,人如其拳。”这话一点不假。田老师是一个规规矩矩,和和善善的人,为人厚道朴实,所以,他的拳也是那么中规中矩,朴实无华。他总是说:“老师的拳,不能丢。”田秀臣老师的拳舒展大方,缠绵流畅。他跟陈发科老师学拳时间比较长,经常把陈发科老师接到家里单独教学,在陈发科留下的照片当中,经常会有田秀臣的影子。我跟田老师学拳时,由于身体原因,他已经不教推手了,但是,他给你摆动作时,你摸他的身体,仍能感到他深厚的功力。更难能可贵的是,人们认可他的拳,更认可他的人。他可以说是桃李满天下。
对我的一生影响最大的是田秀臣老师,我的脑子里总会浮现他的身影。他是我终身的老师。现在,太极已经是我的信仰,是我人生的准则。
上善若水,太极永存!(口述/李建伟 文/ 龚建新)
来源: 《中华武术》